陈社
2015年1月起,毕飞宇在家乡兴化的工作室举办小说沙龙(后来又扩展到南京、扬州等地及一些高校),每季度一期,邀请庞余亮担任策划和主持人。我在《雨花》看到沙龙的第一期纪要后,致电余亮,就沙龙对所讨论作品的作者实行匿名,且重在找问题、提建议的做法甚为欣赏,余亮便邀我参加。此后每期活动,他都提前发来即将讨论的小说文本及活动通知,这就有了我连续几次参加沙龙、领教沙龙的诸多收获。
兴化的小说创作源远流长,我读过不少兴化作家的作品,也与兴化作家多有交往,置身其中,每每涌起一种被感染、感动的兴奋,叹服这方土地被誉为“小说之乡”绝非徒有虚名。而小说沙龙,因其拒绝世故、远离功利,更洋溢着一种文学的纯粹。
沙龙可谓群贤毕至、少长咸集,除了毕飞宇、庞余亮以及承办者兴化报的诸位外,兴化文坛的耆宿、骁将、新锐济济一堂。《雨花》杂志的主编一行则每期必到。与此同时,飞宇、余亮每期还特邀省城和泰州地区的一些小说家、评论家“坐堂会诊”,有时还有省内其他地区甚至省外的作家、记者前来“观战”乃至“参战”。
每期“沙龙”都是直奔主题、各抒己见,挑出的毛病一大堆,提出的建议一大堆。偶尔有人说上几句正面肯定的评价,主持人就会叫停,请其只论问题和建议,不谈别的。如此这般,每每让你产生被讨论的作品遍身毛病的错觉。而被“挑刺”的作者因着匿名,只能听,不能说,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,那是需要很强的心理承受力的——听余亮说,除了他和承办方的少数几位,没有人知道作者是谁。这就保证了大家心无旁骛、不留情面。
我之所以兴致勃勃地赶到兴化参加沙龙,初衷是想亲身体验这种纯粹,会会我所佩服的毕飞宇和兴化的老朋友、新朋友,领教大家对一只“麻雀”的解剖。由于余亮事前要求与会者都得发表意见,当有所准备。我第一次的发言提纲还是“一分为二”的套路,先说长处,再谈不足。结果长处不让说了,挑了一通毛病。这样的时候,“沙龙”的每位发言者都成了“炮手”。当然,尽管“万炮齐轰”,依然欢声笑语。
沙龙的气氛相当活跃,可以插话,补充、商讨、争论都无所顾忌。这首先得归功于毕飞宇和庞余亮,是他们营造了这样开明、开放的氛围。毕飞宇作为沙龙的导师,并没有“一言九鼎”做派,他的发言同样会被别人的插话打断,而他总是微笑着倾听、答复,或者反驳。有一次,他批评所议小说开头的景色描写着墨过多,不知所云,应该删掉。我插话说,你《平原》开头的景色描写也比较长啊……余亮随即纠正我说,《平原》是长篇……毕飞宇又接上来说,短篇的景色描写即便需要也不容许长,更重要的是要合乎逻辑,要写好不容易。沙龙还有一个亮点,毕飞宇和庞余亮不时提出“如果是你,这个人物将怎么写、这个部分将怎么改”之类的问题,然后和大家一起探讨具体的操作办法。可以说,每一期沙龙,都成了一堂生动、实用的小说课。
我以前见过毕飞宇几次,但交谈不多。这几次总算长了见识,多有领教。从他在沙龙的发言、插话、答疑以及其后的闲聊中,听得出他读书很多、很杂,思考很广、很深,多有自己的见解,是一位具有学养的作家和思想者。他的口才极好,称得上妙语连珠,随时随地会跳出一些让你茅塞顿开,印在脑袋里的句子。譬如他说《红楼梦》“写尽了日常生活,但读完后我们有那么多的感慨,‘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’,这就是它的艺术气质”,说鲁迅“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人格模式,尤其是知识分子的人格模式”,说汪曾祺“是用来爱的,不是用来学的,他是一个孤本,汪老的价值就在于他后继无人”。
对于文坛的一些状况,他也有不少妙评,颇得鲁氏的犀利,如:“当所有人都在争着‘做好人’的时候,这个时代就注定了是平庸的,为什么?我们主动放弃了自由,自由熄灭了,生命就枯萎了。现实的情况是,我们只有江湖之争,很少有真正的思想之争。争论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,有趣,充满了知识和智力的美,我和那么多人争论过,从来都没有影响友谊。”
这些,我都领教了,且将其视为毕飞宇小说沙龙的注脚。
作者简介:
亦名肖放,生于海陵,插队高邮,打工扬泰,业余爱好写作。著有散文、杂文、小说、评论作品11部。中国作协会员、文学创作一级、高级记者。